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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我老做梦。我还好几次在梦醒后傻傻的问母亲：“妈，你晚上也做梦吗？在梦里可以飞起来呢！”“傻孩子，大人不做梦的，只有小孩子才做梦。”听完母亲的话，我也信以为真。后来，我发现母亲总是睡得好晚。好几次，我睡醒来，还看到母亲在昏暗的灯下做鞋。
有一晚，我梦见自己长着翅膀飞，轻轻的身子，穿过白色的云朵，看见蓝色的星星，天好大好蓝，飞着飞着，眼前的星星却越来越近，越看越大，渐渐地感到自己的身子却越来越沉，在往下坠，有坠到深渊的感觉。吓得使劲哭，但哭不出声来，直到母亲摇醒我，并告诉我：“珍儿，别怕！那是梦。有妈妈在呀。”小手抓住她的肩膀，眼怔怔地盯着她看，这时才发现母亲的眼睛有些红肿，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我被她的神态吓坏了，一个劲地对着她说：“妈——你不能哭。妈，你不哭好吗？天一亮我就起床，听你的话，打好多的猪菜，卖了给你好多的钱……”母亲使劲地摇头，用那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幽幽地说：“珍儿，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你长大后才能明白母亲心中的苦……”这时的母亲直叹气，眼光忧郁而迷离。天刚亮，母亲叮嘱我几句，就出工去了。
我不敢再赖床，背着背篓叫上小伙伴们，到离家不远的田野挖猪菜。春寒料峭，拿着小锄头的手冻得红红的，挖一会儿，又把手合拢，放到嘴边吹口热气。露水湿了裤边，脚凉凉的。冻得实在受不了时，就使劲往上跳。看着那细秧秧的芥蓝菜，心里嘀咕着：怎么长得这么慢。看着渐渐满起来的猪菜，想着卖了钱后，就可以看到母亲脸上那难得的笑容了，心里倒也乐滋滋的。回家的路上，再采上些许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穿成一个小小的花环，挂在胸前的纽扣上，自己仿佛是那童话里的公主了，甭提有多高兴啊！这时我的脸上写满了憧憬和向往……
这晚我又做了个梦。梦见父亲回家了，母亲好高兴啊！做了我们兄妹最爱吃的——用春芽蘸面糊炸成的“拖面粑”。醒来时，直砸嘴巴，像吃到了那样美。
过了几天，父亲真的回来了。母亲这时傍在门边，用柔柔的眼光静静地望着父亲。脸上漾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整个脸也因这微笑生动起来。我们兄妹则欢喜地围着父亲要礼物，父亲从裤兜里摸了好半天才拿出两个棒棒糖，一个给了小妹，弟弟拿了一个。见没有我的份，我扭过头，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刚准备离开。这时母亲走到父亲身边，细声细气地问：“你今晚不回去了吗？”父亲头也不抬地说：“我来看看孩子的，待会儿就走。”母亲接着说：“那我早做些饭，你吃了再走吧！”我狠狠地盯了父亲几眼，冲着他大声说：“你不像我们家里的人，你快走吧！”“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怔怔地不解地望着母亲。我和母亲都哭了。母亲一边哭一边数落我：“他是你的父亲，你不能说这样的话！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父亲这时叹了口气。拿了些钱给母亲后欲转身离去。我哭着对母亲说：“妈，你这样苦为的是什么？爸又看不见？”因我这一折腾，父亲这晚在家住了下来，天刚亮就走了。
我一直不明白，父亲回家后很少跟母亲说话。有事招呼，也不叫母亲的名字，只是“哎”——地叫。可母亲只要见父亲在家，总是做最好吃的菜。对我们兄妹说话也没有平时那样凶。而父亲总是闷闷不乐，抱着他的洋琴全神贯注地弹了一曲又一曲。弹到高朝处，连我去叫他，他也不予理睬。这时的母亲总一个人发呆，多次嘱咐我们兄妹不要去搅了父亲的雅兴。
父亲每次弹完琴后，就一个人在另外的房间里看书。不准我们兄妹打扰他。母亲就在房间里做鞋，照样很晚才睡。我醒来时见父亲和母亲的房间里都亮着灯，忍不住对母亲说：“妈，父亲不睡，难道你也不睡？可你明天还要出工呢！爸是休息啊！”“没事的，你妈就这命！”母亲低着头回答我。看到母亲这样，我好想哭啊！可我为了逗母亲开心，就没话找话说“妈，你不困吗？”“妈，你小时候做啥梦？现在你还做梦吗？”母亲幽怨地对我说“妈小时候就做梦，年轻的时候也做梦，可有了你们兄妹后就不再做梦了，有时只梦到你姥姥。”我鼻子酸酸地又问：“那你梦见过我父亲吗？”母亲马上打断我的话。没有告诉我答案。每次提及我的父亲，母亲总是很激动，在我们兄妹面前从不说父亲的好，但也不准说他的坏。
恰好是恢复高考的那年冬天，下了好几场雪，整个冬季显得漫长，那时我正在读高二，学校抓得好紧，我不能帮母亲做家务活。而母亲接到生产队的任务，要到离家几十里的外乡去修水渠。母亲走的那天嘱咐我带好弟妹，还托人告诉父亲，交代他回家看看孩子。我看到别人家是父亲去或年轻的哥哥和姐姐去。我哭着不再读书了，要代替母亲去修水渠。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狠狠地训斥我：“你真没有出息，你辜负了你爸对你的期望！”提到父亲，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母亲，你还在做梦？
母亲走后，父亲把姥姥接来照顾我们兄妹。姥姥告诉我：母亲年轻时那头发好黑好长，长得每次梳头要站在椅子上。母亲年轻时好漂亮，每次从村头过，附近的小伙子总要借故出来跟母亲说话。姥姥还说母亲的针线活做得特别好，她绣的花草虫鸟像活的一样。难怪我小时候穿的鞋，总要被同伴藏起来，等我哭够了才还给我。有一次，我告诉姥姥：“父亲和母亲很少说话啊……”姥姥哭着对我说：“我对不起你母亲，是我害了她。快解放那年，为躲避土匪，我把你母亲卖给了你父亲。苦了你的父亲，也苦了你的母亲……”
姥姥浑浊的双眼里浮现出当年的一幕。
当年青春年少的父亲在外求学,却被爷爷骗回家,跟素未谋面的母亲成婚。回到家的父亲连新房的门也未跨,就躲进了堂兄家,留下未谙世事的母亲，独自一人空守新房。家嫂摇头叹息地说：“我妹今后怎么过呀?”家嫂走时，母亲望着嫂子的背影，哭着闹着要回家呀！
在堂兄家仅住一晚就逃也似的离开家乡的父亲，这一去就是三年啊！而母亲则像个修行的道姑，每天面对唠叨的公公，背上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背篓，在山上忙碌着。寂静的山林里，只有天空中老鹰那划破天际的哀鸣声陪伴着母亲。
母亲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等到父亲回到了家乡。可他回到家后连正眼也没有瞧母亲一眼。伤心欲绝的母亲跑到山的那边，泪水已经流干……是乡亲们把她山上找回的。父亲回到家后，不吃母亲做的饭，不穿母亲洗得衣。临走前连母亲做得鞋也放在一边。待父亲走后，母亲终于下定决心离开父亲家。可孤独无依的公公怎么办？朝夕相处的乡亲们挽留她，母亲流着泪对着天长叹！家嫂忘着善良憨厚的母亲，气得发誓地说：“从此我再也不来这里，我没有你这样的小妹!”头也不回得离开了。母亲咬咬牙,把象征自己青春的长辫子剪下。用自己的汗水和着泪水维持着这个家。八年后，父亲真正地回到了家。这一次是乡亲们把病得奄奄一息的父亲抬回的。母亲望着父亲，终于狠狠地说了一句：“你现在为啥不逃了……”话没说几句，可泪把衣襟却打湿了。父亲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身体复原了。第二年的初冬生下了我。可父亲被重新分配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
望着襁褓中的我，母亲把与父亲和好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无奈的父亲和母亲只有在我笑时，才会在表面上露出那难得见的笑容。随着弟弟和妹妹的降生，母亲知道父亲的心中只是因为孩子的原因才一年回来几次的。白天母亲拼命地劳作，晚上做鞋或帮别人绣花。有次她拿别人给她的一块白府绸布给父亲做了一件衬衣，可父亲一直未穿。母亲好失望。
一天深夜，母亲深深的叹息声在静谧的夜里传得好远，振得我心里幽幽地痛。我便恨起父亲来。于是我直言不讳地说母亲，“你当时怎么会嫁给父亲那样不懂感情的人呢？你既然知父亲从来没有爱过你，那你为什么不离婚？”母亲不跟我争辩，也不对我说什么。只是对我们兄妹反复叮嘱：“他是你们的父亲，你们不许说他的坏话。他是有文化的人，我是一个箩筐大的字也不识一个的妇道人家。他娶了我，是我的命……”母亲啊，母亲！你也做过梦，在梦中你一定是个幸福的女人。
我终于到了做梦的时候。我的梦很纯也很真。在读中专时就遇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我也成了童话里的公主。我一边读着琼瑶的小说，一边享受着自己的爱情。我不会重蹈父母爱情的悲剧。我嫁了一个最爱我的人，我自诩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结婚后，我用心筑自己爱巢。也像母亲一样对女儿说：“你是我的希望，你是我的梦！”这时，我才明白母亲，明白母亲那厚重的叹息声中蕴藏着的爱和痛。母亲，你是女人啊！女人总是爱做梦的。你的梦在哪里？
直到父亲在弥留之际忏悔地对母亲说：“我这辈子欠你的，是无法还了，我不祈求你原谅我……”父亲带着无限的遗憾，无奈地走了。母亲哭着说出了一句惊世骇俗地话：“你放心地走吧！你苦了一辈子，也害了我一辈子！前世作的孽，我认了！”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一辈子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就是母亲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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