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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谈到的白鹭，并不常见，
它们只喜欢春天的雨后，
在临近傍晚时返归丛林，
或从某个清晨的薄雾中飞来，
两只，三只，更多的时候是一只，
那个尚处在记忆中的少年，
会隔着田垅追着喊：“白鹭，白鹭！”
白鹭像是没有听见，
它飞过铁青色的山崖，
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划过他仰望的头顶，又越飞越远，
终于在邵水河①岸边的浅滩上，
收敛双翅。一个不起眼的白色标点，
游离于一首长诗的某个章节。
2
时光对于这条河的朗诵从未中断，
它专注于漫步，但拒绝应和，
或从觅食与沉思中突然惊起，
如一个新词，溅起好看的水花。
他反复在心里念着，却不敢靠得太近，
这距离陌生得让呼吸变得急促。
一些熟悉的事物也在渐渐远离，
村子里有人谢世，阴雨天，
响彻上空的三眼铳刚刚将灵柩送走。
面对触手可及的死亡，他余悸未定，
“白鹭，白鹭！”他的呼喊像求救，
向着不可穷尽的空茫和未知——
那众多神灵的幽居之所。
3
世界因此在他的眼前变得恍惚，
一只佩戴羽冠的白鹭，多么淡定，
所有的白都走在投奔它的路上，
要挣脱的黑却在他身后紧追不放。
他气喘吁吁，急于找到自己的翅膀，
这有多难，再快的奔跑也不抵用。
白鹭在起飞的那一刻，
天空为之颤栗，继而变成更深的灰色，
他回过头，只看到深不见底的渊谷。
4
被吞没的村庄在梦里重现，
那里有不被世俗滋扰的乐园，
野花绽放，青草丰盈，远山如黛，
动物们正蹦跳着越过溪涧……
这些都是背景。再看那不远处，
山坡上的矮树林里白鹭成群，
像多年不化的积雪，它们呱呱叫着，
在岩壁的缝隙里孵化温暖。
多么奇怪，村庄里空无一人，
曾经的主人已成为匆忙过客，
他赤脚走在路上，如此小心，
三叶草上的露水让他感到阵阵沁凉。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白鹭，
它们的脖颈弯曲成一个个“S”，
总是在咽下什么，由此他想到自己，
内心的渴念，也是如此迫切。
5
可那时，他只是一个傻小子，
看着所有的快乐，围着童年转圈，
然后突然消失得比风还快，他站在那里，
欲追又止，与更多的同龄人一起，
逐渐在时光中变得缓慢。
只有身体里的欲望在疯长，那些草，
是带来水声的马齿苋，是烧得噼啪响的芭茅。
由此他想起父辈所言“马看蹄爪，人看家小”，②
从而看到钟情于悲剧的命运，不断上演，
很快将轮到他出场，现成的锣鼓班子，
妆已化好，台词也已烂熟于心。
他的腔啊，调啊……
6
以致他不愿醒来，当光线，
透过屋顶的亮瓦，那些匆忙的过客，
又折了回来，重新成为这里的主人。
猫狗也回来了，它们长于潜伏或奔跑，
在木质门坎上磨利它们的牙齿。
他也一样，怀揣着成长的羞耻之心，
为一眼就能看到的未来感到懊丧。
他丢掉了什么，又保留了什么，
十来岁，一个怀里揣着炸药的年龄，
当他意识到这些，想远远地避开，
生活的粘稠剂，却让他一步步走得更近。
像一种烫伤，他发出本能的惊叫。
7
没有人听到，那惊叫在他渐显的喉节处，
成为滚动的弹珠，接纳它的胃会消化不良。
“不要撸起肚子给别个看。
母亲的教导关系到做人的尊严，
这意味着他要学会自珍和隐忍，
用身体的瘦削去对抗日常的碾磨，
也意味着在无助的时候，
他要一个人去眺望天空和远方。
才有可能看到白鹭，这出走的灵和魄，
有着怎样曼妙的舞姿？它们相亲相爱，
在不洁的泉边交颈而眠。就算星光黯淡，
整个世界也会因之含羞，动容。
即便是又一个春天将要过去，
它们也不会发出哀鸣，或因过去的荒芜，
而改变未来的行程。那久远，
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容争辩。
8
沉默是副良药，专医久治不愈的口吃症，
他紧蹙眉心，只和自己作无谓的争辩。
有时看到白鹭委身于其它鸟群之间，
就仿佛看到自己，以致一眼就能认出，
那沉默竟也如此高亢而清冽。
为了安顿那臆想中的大好山河，
他一点点掏空自己，甚至不再呼喊，
以免迷失在奔走的危途。
他要像一个幸存者，无须顾盼，
也能在满目尘埃里看清家的方向。
他终归要回到这里，
带着不再年少的伤痕，找到四月，
找到那些幽谷、沼泽、河滩和有水的稻田。
如同在无人的寂静中找到所有的奇遇。
9
当白鹭再次飞过，已是十月，
秋风中的形单影只并不落寞，
对于大地想要的安静，它是先知，
凉意渐浓也好，它有青玉嘴，
哒哒哒哒，如一台老式打字机，
每一个音符都暗藏不为人知的体温。
假白鹭之名，他不再为翅膀的事伤透脑筋。
慢下来，似乎更需要飞翔的技艺，
其实匍匐也不错，他理应得到安慰：
低处的水洼能更清地照见自己。
一如那浑浊，浮一张泥塑的脸，
对应日月，流水亦无须澄清。
2015/4/28于长沙年嘉湖畔
注释：
①邵水河，作者家乡的一条河流，资江的主要支流之一。
②“马看蹄爪，人看家小”系流传于湖南邵东、邵阳一带的俗语，意思是看马只要看它的蹄爪就知道它是不是一匹好马，看人则看他小时候就知道他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③“不要撸起肚子给别个看。”系流传于湖南邵东、邵阳一带的俗语，意思是不要把自己丑陋的一面示人。“别个”邵东方言，“别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