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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eng凤凰:《安娜·卡列尼娜》的经典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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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的家庭无不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

  除了虚情假意不会有别的,他俩的关系已经不可修复,因为既不能使她重新具有魅力而激发爱情,也不能把他变成失去恋爱能力的老人。

  他们也像选择了不同行业的人所常有的那样,彼此谈论起来固然也肯定对方的职业,其实他们心裡是互相瞧不起的。他们各自觉得,唯有自己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对方却在想入非非。

  她的衣著和姿态并无特别显眼之处,但莱温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她,好像在荨麻丛中看见一朵玫瑰花似的。一切都因她而大放光彩。

  这个尽是青铜器皿、镜子、汽灯和鞑靼人的环境使他十分恼火。他唯恐洋溢在他心头的那一团情愫被玷污了。

  他很瞭解莱温这种感情。现在对他来说,天下的姑娘分为两类,一类是除她以外的所有姑娘,她们具有一切人类弱点,是极其平凡的姑娘;另一类只有她一人,没有任何弱点,胜过人间一切。

  虽然你我在各方面是完全不同的人,爱好、见解等等一切,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

  可怕的是,我们都已年岁老大,有过一段往事,不是爱情,而是罪过的往事……而现在我们忽然要亲近一个纯洁无暇的人,这是可恶的行为,所以我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她。

  现在他十分后悔自己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这番话。谈什么彼得堡军官的情场竞争,还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种种推测和劝告,这一切都玷污了他心中那一份特别的情感。

  应该怎麽办,你告诉我,应该怎麽办呢?妻子在一天天衰老,而你还充满活力。转眼之间你就感到,无论你怎样尊重妻子,已经不可能爱她。在这种时候突然有了爱情的际遇,你就毁了,毁了!

  你是个纯正的人。这是你的美德也是你的缺点。你自己有纯正的品格,便希望全部生活都是由纯正的现象组成,而这是不可能的。你看不起社会服务活动,希望凡事始终要有目的性,这也是不可能的。你还要求个人的活动总是目标明确,爱情与家庭生活永远统一,这又是不可能的。生活的一切妩媚多姿,一切的美都是由阴暗面和光明面组成的。

  两人忽然都感到,虽说他们是朋友,在一起吃饭喝酒,酒又是使人亲密的东西,但是他们却在各想各的心事,彼此毫不相干。

  回忆童年,回忆莱温和她已故哥哥的友谊,使她和莱温的关系带上了一种特别的诗意美。她确实知道莱温爱她,这种爱使她得意和欣喜。所以回忆莱温时她的心情是轻鬆的。弗龙斯基是个风度文雅、态度从容的人,基季想到他时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似乎在他俩的关系里掺进了某种做作的成份。这做作不是在他而在她自己,因为他是那样朴实可爱。相比之下,和莱温相处时她觉得自己非常单纯而开朗。然而,当她把自己的未来和弗龙斯基连在一起时,她眼前就浮现出幸福光明的前景。而和莱温连在一起时,她则感到前途迷茫。

  一分钟前她对他那样亲近,对他的生活那样重要!可是现在,她变得多麽陌生,多麽疏远啊!

  莱温确实受不了她,鄙视她津津乐道、引以为荣的那些东西,例如她的神经质,她对一切粗朴平常的事物的露骨蔑视和漠不关心态度。

  像诺德斯顿伯爵夫人和莱温这样的关系并不鲜见。两个人表面上友好,内心却相互鄙视,以至于彼此不屑于认真交往,甚至没有办法使对方生气。

  有些人不管在什么事情上碰到幸运的对手,马上就鄙弃对方的一切长处而光看他身上的短处。还有一些人则相反,他们特别想在幸运者身上发现他藉以制胜的那些品质,并强忍住揪心的痛苦,特意去找对方的优点。

  当他向她走去的时候,他那漂亮的眼睛显得炯炯有神,特别温柔,脸上带著难以觉察的谦逊而得意的幸福微笑。

  (弗龙斯基)觉察到莱温的口气,但佯作不知。

  他对她讲的都是交际场合常讲的那些无聊话,只是他不自觉地使这些无聊话对她具有某种特别的含义。儘管他不曾向她说过什么不可以公开言谈的内容,但他感到她对他的依恋越来越深。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他心裡就越高兴,对她也就更加温情脉脉了。他不知道,他对基季的行为方式可以名曰勾引。勾引小姐而不想娶她,这是像他这样的倜傥青年通常会有的一种恶劣行径。可是他觉得这是他首先发现的一种乐事,因此也就乐此不疲。

  他无法相信能给自己、特别是给她带来这麽大乐趣的事情,会是什么坏事。

  根据他那个阶层人的观念以及他所受过的教育,他只知道对母亲恭敬如仪、唯命是听,不可能有别的态度,而且,越是不敬爱她,就越是对她保持表面上的顺从和尊重。

  正像生活中常有的那样,她不住地看表,每一分钟都在等候安娜,可是恰恰就错过了客人到达的那一瞬间。

  安娜不像是一位上流社会太太,也不像有了一个八岁孩子的母亲。看她那轻盈的动作,焕发的容光,以及不时地从微笑和顾盼中流露出来的勃勃生气,她倒更像个二十岁的姑娘。只是她的眼睛裡有一种严肃的、时而忧鬱的神情,这使基季感到吃惊,也深深吸引著她。基季觉得安娜十分平易近人,毫不掩饰自己,但是却另有一个崇高的内心世界,其中充满著丰富多样的诗意的情趣,是她不可企及的。

  我记得,我知道这一片淡蓝色的雾,就像在瑞士山上看到的那样。在那段美妙的时光里,一切都笼罩在这片雾中,童年即将结束,从这一大圈充满幸福和欢乐的迷雾中渐渐现出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虽然这条穿廊似的路看起来那麽光明美好,可是走进去时你的感觉是又喜又怕……谁不是这条路上过来的人呢?

  安娜朝下面一望,立即认出弗龙斯基,她心中突然萌生了一种混合著快慰与惧怕的奇怪感情。

  她的美就在于她永远从服饰中凸现出来,她的衣著毫不引人注目。她身上的饰有豪华花边的黑色连衣裙并不引人注目,那隻是个画框,人们所注意到的,只有一个朴素、自然、娴雅、快乐而活泼泼的安娜。

  基季的眼光脉脉含情,但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后来过了许多年,基季想起当时的那一瞥,仍然感到羞愧难言,心如刀割。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明白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拒绝了她可能爱著的一个人,就因为相信了另一个人而拒绝了他的求婚。

  她越是一次次看到他们,就越相信自己的不幸已经铸成。

  这时莱温对自己发生过的事情开始有了截然不同的认识。他觉得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不想成为另外一种人。他只希望变得比过去更好些。首先,他决心从今天起不再指望结婚给自己带来不寻常的幸福,因而他也不再蔑视现实生活。其次,他以后永远不再沉湎于卑鄙的情欲,回想起求婚的事他很苦恼。

  看到这一切时,他心中产生了瞬间的疑虑,不知自己是否能安排好一路上幻想的那种新生活。仿佛这些生活陈迹攫住了他,在对他说:“不,你离不开我们,你不会变成另一种人,你还像过去一样:疑虑重重,自怨自艾,本性难移,自甘沉沦,终生期待幸福而得不到幸福,也不可能得到它。”这是他的物品在对他说话。但是他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不能因循守旧,对自己没有办不到的事。

  这时他感到,他并未抛弃自己的梦想,不管这有多麽奇怪,离开这些梦想他就无法生活。和她在一起,还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都会是这样的。他一边看书,一边思考著书中的意思,有时停下来听听阿加菲娅没完没了的唠刀;与此同时,日常事务以及未来家庭生活的种种景象交错地浮现在他的脑际。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在 逐渐确立、定形及纳入轨道。

  有什么办法呢?并不是我的错。现在一切又要重新开始。说什麽生活不容许这样,过去的事不容许这样,这都是无稽之谈。一定要努力奋斗,把生活过得更好,大大超过以前……

  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像琴弦一样在弦柱上越绷越紧。她觉得自己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手指和脚趾都在抽搐,心中有个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昏暗颠簸之中的一切形象和声音忽然都变得异常明晰和响亮,让她感到吃惊。她老是觉得一阵阵发蒙,不知道火车在前进还是后退,还是完全停了下来。

  她害怕进入这种迷惘状态,但是有一种力量在吸引她,而她尚可根据自己的愿望进入或抵制这种状态。

  他说出的话,正是她心灵所渴望而理智所害怕的。

  她不去想自己和他都说过什么话,而是凭感觉就明白,这次短暂的交谈使他们可怕地接近了。他为此感到恐惧,但也感到幸福。她站了一小会儿,走进车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原来使她痛苦的那种精神紧张重又向她袭来,而且更加强烈,令她紧张得害怕,放佛心裡有个拉得太紧的东西随时都可能绷断。她彻夜未眠。然而在这紧张的状态和满脑袋的幻想中,她并没有丝毫的不快和苦恼,相反,却有一种欢乐的、兴奋的、火辣辣的感觉。

  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也不去想它。他只觉得,他以前所有驰心旁骛的精力现在终于集中起来,拼命追求一个美妙的目标。他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对她说了真话,她在哪裡他就奔向哪裡,他一生的幸福、生活的唯一真谛就是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

  她在旅途中感到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羞愧和激动情绪完全消失了。在习惯的生活氛围里,她重又感到自己是意志坚定、完美无瑕的。

  弗龙斯基从莫斯科另一个天地带回来的印象,使他乍一见家裡的情形简直惊呆了。但是他马上又觉得,仿佛他把脚伸进了一双旧鞋子,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快快活活的世界里。

  她觉得给她治病,好比要把打碎的花瓶拼接起来一样可笑。她的心已经碎了,他们干吗还要用药丸和药粉来医治她呢?

  怀疑丈夫不忠是多莉经常的苦恼,她儘量排除这种念头,害怕再去体验嫉妒的痛苦。

  安娜哆嗦了一下说,但她马上感到,她用禁止这个词,表示她承认自己对他拥有某种权利,而这正好鼓励他诉说爱情。

  阿列克谢亚曆山德罗维奇一辈子都是在官场上度日和工作,他接触到的只是生活现象的反映。每当他碰到实际生活问题时,他就避之而去。而现在他心中的感受,就像一个人在横架深渊的桥上安步而过,忽然发现这座桥梁已被拆空,下面就是无底深渊。这深渊就是生活本身,这桥梁则是他置身其间的人为的社会环境。他脑海中第一次出现了妻子有可能爱上别人的问题,这使他大吃一惊。

  曾几何时他很服膺的这个道理,此刻却完全失掉了分量和意义。

  他头一回生动地想像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和意愿。一想到她可以也应该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他感到一阵恐惧,连忙把这个念头驱开。这正是他看也不敢看一眼的无底深渊。

  他发现,她从前一直向他敞开的心扉现在对他关闭了。不仅如此,从她的语调可以听出,她对此满不在乎,仿佛在乾脆对他说:是的,关闭了,必须关闭,往后也将是这样的。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到家发现家门上了锁。“也许钥匙还能找到,”阿列克谢亚曆山德罗维奇心裡想。

  她想著另一个人,她看见了他。一想到他,她就觉得心旌摇曳,充满一种带犯罪感的喜悦。

  他千方百计要她作出解释,她却总是装出一副乐呵呵的困惑不解的模样,在他面前筑起一道穿不透的高牆。他俩的关系表面上一如既往,骨子裡却已发生了根本变化。

  每当他想到这裡,他都感到必须再作一次努力,渴望用善心、温情和规劝来挽救她,使她幡然醒悟,所以他每天都准备和她谈一次。但是,只要他一开始和她谈话,他就觉得那个主宰著她的邪恶和欺骗的魔鬼也开始来摆佈他,使他谈话的内容以至于语气都一反初衷。他不由自主又操起了他惯常揶俞说话人自己的那种腔调来。而使用这种腔调,是不可能对她说出他要说的话的。

  她觉得,此刻非言语可以表达她即将进入新生活时的羞愧、欢乐和恐惧的心情,她不愿意说出这种感觉,不愿意用不淮确的语言把这种心情庸俗化。但此后到第二天、第三天,她不仅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这複杂的心绪,甚至不能集中意念独自思考一番内心的变化。

  有人佔据著他心中的位置。他在想像中把所认识的姑娘一一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总觉得她们无论那一个都是绝不可能的。

  然而,时光和劳作毕竟起了作用。痛苦的回忆逐渐被乡村生活中那些琐碎却必要的事情淹没了。时间过了一星期又一星期,他渐渐不大想念基季。他只迫切等待著她已经出嫁或马上要出嫁的消息传来,希望这个消息能像拔牙那样一下子治好他的心病。

  奥布隆斯基素知分寸,见莱温怕谈谢尔巴茨基家的事,就隻字不提,这使莱温很感激。但现在莱温倒很想知道那件使他苦恼的事,只是难以启齿。

  多数嫉妒安娜的年轻妇女,早已厌腻人家把她叫做正直的女人,她们幸灾乐祸地期待著,一旦社会舆论形成,就把全部的轻蔑和侮慢一股脑儿向她泼过来。她们已在准备泥块,时机一到就朝她身上抛掷。

  这两种热情互不干扰。相反,他正需要一种独立于爱情之外的活动和爱好,藉以振作一下精神,摆脱过分激动人心的印象,以便稍事休息。

  他们哪裡知道,如果失去这种爱,对我们也就无所谓幸福和不幸,因为生命不存在了。

  我就像一个飢饿的人,他得到了食物。也许他感到寒冷,身上的衣服被扯碎了,他觉得可耻,然而他并非不幸。我不幸吗?不,这就是我的幸福啊……

  现在他的头脑只剩下记忆的表层功能,指示他做完某事后再做某事(人们时常会这样)

  他十分害怕正视他的现实处境,索性把他对家庭即妻儿的感情深深禁锢在心裡。

  他没有意识到,他今年给自己设想出许多工作,不过是一种手段,藉以把他对妻子和家庭的感情和思虑继续深锁在心裡,然而这些思虑埋藏得时间越久,就会越加可怕。

  弦要是不绷紧,想弄断它很难。可是,如果把它蹦到了极限,用手指头一压,它就断了。

  她像一朵美而不鲜的花,花瓣没有脱落,却已经失掉了香气。她之失去对男人的吸引力,还因为她缺少那种在基季身上特别充沛的东西——被抑制著的生命之火及对自身魅力的意识。

  她从瓦莲卡身上领悟到,只要做到忘我和爱人,就能够心安理得、幸福美满。基季想成为这样的人。现在她明白了什么事是最重要的,就不想只停留在口头上的讚美,而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展现在面前的新生活中去。

  然而奇怪的是,儘管她不想附和父亲的见解,不想让他进入她心中的圣地,她还是感觉到,整整一个月来珍藏在她心中的施塔尔夫人的神圣形象,已经一去不複返地消失了。好比用一件旧衣裳装成的人形,等你看明白是怎麽回事,就不会把它当真了。现在她头脑里只剩下一个由于体形丑陋而卧床不起的短腿女人,这个女人仅仅因为任劳任怨的瓦莲卡没有盖好毛毯就折磨她。不管基季怎麽努力想像,她也无法恢复她心目中原来的施塔尔夫人形象了。

  大家都很快乐,而基季没有快乐,这样她就愈加痛苦。她感到就像童年时那样,她被关在自己房间里受罚,却听见姐姐们在外面有说有笑。

  她并不摈弃她所瞭解到的一切,但是她懂了,她原以为自己想做怎样的人就会成为那样的人,其实,那是自我欺骗。她如梦初醒,觉得要保持她想达到的那种崇高境界而又不做作和夸耀,那是多麽困难。

  她不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欢天喜地,但她的心是宁静的。她在莫斯科的那些伤心事已经成为过去。

  他对农民像对其他人一样,又爱又不爱。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自然,对人们的爱多于不爱,对农民也是如此。但是他无法把农民作为特别的人们来爱或者不爱,因为他不仅和农民生活在一起,不仅同他们的利益联繫在一起,而且他认为自己也是农民的一份子,没有看出自己有任何特别的优点和缺点,无法把自己和农民相比较。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则相反,他把自己所不喜欢的那个阶级的人同农民相比较,因而也就喜欢农民,并且认为农民和一般的人根本不同。

  莱温随著年岁的增长和对哥哥的瞭解的深入,他内心深处日渐经常感到,这种他自己完全缺乏的干公益事业的才能也许不是特长,恰恰相反,而是缺乏一种东西——不是缺乏善良、真诚、高尚的愿望和趣味,而是缺乏活力,缺乏所谓情致这种东西,缺乏那种促使一个人从面临的无数条人生道路中作出唯一的选择,锲而不捨地坚持这一选择的热烈心愿。他对哥哥瞭解得越深,越是发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许多其他干公益事业的人都不是全心全意地热爱公益事业,而只是从理智上作出判断,认为从事这项事业是正当的,因而就认真地去干罢了。

  莱温听著哥哥讲话,却一点都听不明白,也不想听明白。他只是担心哥哥向他提问题,这样就会使哥哥看出,他什么也没听进去。

  装腔作势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只可能欺骗最精明、最敏锐的大人,但是却骗不过最不机灵的孩子,即使你掩饰得再巧妙,也会被识破,被排斥。

  他嘴裡说著这些话,内心却极想听关于基季的详情,可是又怕听到。他害怕的是,他的心勉强才平静下来,这下又要波动了。

  莱温羡慕这种健康与快乐,他很想参与抒发这种生活的快乐。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好躺在这儿眼观耳听。当人群和歌声从视线和听觉中消失时,在莱温心中产生了一腔因孤独、无所事事和厌世而引起的沉重的忧鬱。

  他有一种感觉,仿佛拔掉了一颗很久的病牙。在经受了可怕的痛苦,并且感觉到从牙床上拔去了一个比脑袋还大的东西以后,病人突然感到长期毒害他的生活,佔据他全部注意力的东西不复存在,他又可以生活,思考,无须只关心自己的一颗牙齿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她对丈夫说的那些话,她觉得这些话是那麽可怕,现在她无法明白,她怎麽会说出这样奇怪、刺耳的话来,她无法想像这将会有什麽样的后果。

  她哭是因为她希望自己的处境能明朗化、能确定下来的幻想永远破灭了。她知道,往后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甚至比过去更糟糕。她感觉到,她在上流社会享有的、今天早上还认为无足轻重的地位对她来说却很宝贵,她无法将它换成一个抛弃丈夫和儿子,与情人苟合的女人的可耻地位,她无论怎麽努力,都无法超越自我。她永远感受不到恋爱的自由,永远沦为一个有罪的妻子,生活在恐惧之中,时时害怕自己的罪行被揭露,永远是一个爲了和另一个无法与她共同生活的、不受约束的男人保持可耻的关系而欺骗自己丈夫的妻子。

  撒谎原来是与她的本性不相容的,但是在社交场合,撒谎不仅变得简单自然,甚至还给她带来快乐。

  任何人遇到複杂、麻烦的私事,都不由得认为,这些事情的複杂性以及处理这些事情的艰难程度只是他个人偶然碰到的特殊情况,怎麽也不会想到其他人也会像他那样被自己的这些麻烦的私事包围。弗龙斯基就是这样想的。他的内心不无自豪感,并且也并非毫无理由地认为,任何别人要是处在这种困难的境地,早就乱套了,而且会被迫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来。

  她明白,无论他对她说什麽,他不会把他所想的一切都告诉她。

  莱温极力想瞭解他,但总是无法瞭解他,总是把他及他的生活看成是一个真正的谜。

  他和莱温很要好,因此莱温敢于去试探斯维亚日斯基,竭力想弄清他对人生的根本看法,但总是枉然。每当莱温想从斯维亚日斯基对任何人都打开的心房之门,进一步登堂入室,他总是发现,斯维亚日斯基显然有点窘迫,目光里流露出勉强能察觉到的恐惧,仿佛害怕莱温看破他,于是他便和颜悦色地予以拒绝。

  显然,他并不在乎他的议论会导致什么结果,他需要的只是议论的过程。当他的议论过程把他引入死胡同时,他就不高兴了。他不喜欢这种状况,爲了摆脱困境,他就把话题转到别的有趣的事情上。

  现在,他们两人头脑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尼古拉的病和死亡的逼近,这件事压倒了一切,但是无论哥哥还是弟弟,都不敢说出口来。既然他们无论说什麽都不能流露出盘旋在脑际的这件事,因此他们的话都是虚假的。

  他感到黑暗笼罩一切,正是由于有这种黑暗,他才觉得自己的事业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引路线索,因此他要竭尽全力,抓住它不放。

  她像每次见面时那样,把自己想像中的他(那是无比优美的,在现实中不可能有的)与实际中的他融合到了一起。

  他无法立即记起他想说什麽。最近,醋劲大发的现象在她身上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这使他感到非常害怕,而且,不管他如何掩饰,都使他对她冷淡了,儘管他知道她吃醋是因为爱他。他曾多少次对自己说,得到她的爱是一种幸福;现在她爱他,就像那种把爱情看得重于生活的所有其他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可是与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时候相比,他离幸福远得多了。当时他认为自己很不幸,但是幸福就在前面;现在他却觉得最大的幸福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完全不像他最初所见到的那个女人了。她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今非昔比了。她整个身体变宽了,当她谈论女演员时,脸上有一种使她的脸变得难看的愤恨表情。他望著她,就像一个人望著被他摘下来的一朵蔫了的花,这个人是因为花朵美丽而把它摘下来,并且把它给毁了,现在他已难以看出它的美了。儘管如此,他觉得,当初在他的爱情比较强烈的时候,如果他真的愿意的话,他是能够把这一爱情从自己的心裡抹去的;但是现在,就像此时此刻他似乎感觉不到对她的爱的时候,他知道,他与她的关系是不可能割断的。

  遇到这种灾难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无法像遇到其他各种灾难——比方失利,死亡——那样,可以默默地忍受苦难,而是需要採取行动。

  “她是个好姑娘”是一句太一般、太平淡的话,和他的感情很不相称。

  他现在可以平静地想到阿列克谢亚曆山德罗维奇了。他承认他宽宏大量,但是也不觉得自己卑微。此外,他又返回过去的生活轨道。他将可以毫不羞愧地正视别人的眼睛,能够按照自己的习惯生活了。唯有一种心情他无法从自己的心中排除,虽然他从不间断地与之斗争,这就是由于永远失去安娜而产生的极度的痛惜。现在,他下定决心,既然他已在她丈夫面前赎了罪,就应该放弃她,再也不能插足于已经忏悔的她和她的丈夫之间,但是他无法排除失去她的爱情所产生的痛惜,无法在记忆里抹去他和她一起时感受到的那些幸福时刻,这些时刻在当时他不太珍惜,而现在却以其全部魅力萦绕在他的心头。

  那一天,当她穿著褐色的连衣裙,在阿尔巴特街的那幢房子里,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并许身于他的时候,她心裡就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已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另一种崭新的、她一无所知的生活开始了,而事实上,她继续过著旧的生活。这六个星期对她来说是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时期。她的整个生命、全部心愿和希望都集中在她还不理解的这个人身上,把她同这个人联结起来的是一种比人本身更难以理解的、令人时而感到亲切、时而感到讨厌的感情,与此同时,她却继续生活在原先的生活环境中。她过著旧的生活,心裡感到非常害怕,怕自己,怕自己对过去的一切全然无动于衷的那种无法克制的冷漠态度,即对一切东西、对一切习惯、对一切曾经爱过并仍爱著她的人、对因这一冷漠态度而伤心的母亲、对这个世界上最最可爱的慈父全都漠不关心。她时而为这一冷漠态度而感到害怕,时而为使她产生这一冷漠态度的那件事感到高兴。除了与这个人一起生活之外,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和别的心愿了;但是新生活还没有开始,她甚至还无法清晰地想像。只有一件事能做,那就是等待,又惊又喜地等待未知的新生活。而现在,这种等待、这种未知状态、这种因与旧生活脱离关系而产生的惋惜——这一切眼看就要结束,新生活即将开始了。

  她不光回忆自己一个人,还回忆她所熟悉的、与她关系亲密的所有女人;她回忆著她们在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庄严时刻里的情景,当时她们也像基季一样站在那儿,头戴花冠,心怀爱情、希望和恐惧,告别过去,步入神秘的未来。

  莱温结婚已有两个多月了。他很幸福,但全然不是他所预料的那样。他时时都会对以前的梦想感到失望,也会遇到意料不到的新诱惑。莱温很幸福,但是开始过家庭生活后,他时时都会发现这全然不是他所想像的生活。他时时都有一种感觉,仿佛原先他在岸上观赏在湖面上顺利平稳地航行的小舟,现在亲自做到这艘小船上。他意识到,光是不摇晃地坐得稳稳的还不够,还要时刻不忘地考虑该驶往哪儿,脚下是水,必须划船,不习惯划桨的双手会感到疼痛,这活儿看起来挺轻鬆,而做起来虽说很开心,但很吃力。

  当一个人心情好,而另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安宁的生活还不会受到干扰,但是当两个人心情都不好的时候,衝突就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而发生,而这种事小得事后连他们也记不起来究竟爲什么争吵。

  一个心怀不满的人不为他所不满的事责怪别人,尤其是最亲近的人,那是很难办到的。

  想到他不久前还不敢相信他有被她爱上的那份福气,而现在却因为她太爱他而觉得自己很不幸,他感到多麽奇怪呀!

  那天夜裡他把弟弟叫来,准备与生命告别,使大家都感觉到死亡的滋味,但现在这种感觉已荡然无存了。大家都知道他必然会很快死去,他已经半死半活了。大家都有一个愿望——但愿他儘快地死去,爲了掩饰这一点,又给他吃装在小玻璃瓶里的药,为他求医觅药,欺骗他,欺骗自己,也相互欺骗。这一切都是虚伪行径,是卑劣的、侮辱人格的、亵渎神明的虚伪行径。出于自己的本性,又因为自己最爱这个垂死的人,所以莱温特别痛切地感受到这种行径的虚伪。

  他体内显然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这种变化肯定使他把死亡看成愿望的满足,看成幸福。原先,因痛苦或贫乏,如飢饿、疲劳、乾渴所引起的每个愿望,都是由肉体机能享受而得到满足,而现在,贫乏和痛苦已得不到补偿,补偿的企图只会引起新的痛苦。所以,所有的愿望便汇合成一个愿望——摆脱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即摆脱肉体。

  假如一个人知道没有人阻止他改变姿势,那他就能用同一种姿势盘腿坐上几个小时;假如一个人知道他不得不这样盘腿而坐,那他就会痉挛,两腿就会抽搐,会朝他想伸腿的那个地方伸。

  待在彼得堡主要不愉快的事之一就是,阿列克谢亚曆山德罗维奇这个人和他的名字好像到处都能遇到。至少弗龙斯基觉得情况是这样的,好比一个人手指有伤痛,干什麽都会偏偏碰到这个手指。

  她明白,他永远也无法理解她的痛苦有多深重;她明白,她会因他在提到这件事时所用的冷淡口气而憎恨他,而这一点恰恰是她最最害怕的,因此她把一切涉及儿子的事都瞒著他。

  但是他现在对她的美丽却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觉。现在他并不觉得它有任何神秘之处,因此她的美丽虽然比过去更强烈地吸引著他,同时却又使他感到屈辱。

  他已过惯了单一的精神生活,因此不可能迁就现实生活,而瓦莲卡毕竟是个很现实的人。

  她丈夫对哥哥讚歎不已,把自己说得比他低下,都是言不由衷的。基季知道,他的这种言不由衷盖出于他对哥哥的爱,盖出于自己过分幸福而产生的羞愧感,特别是因为他始终想做一个更有益的人。她喜欢他身上的这一品质,所以她才微笑。

  她坐在窗旁,望著多莉,逐一回想著原来以为是取之不尽的倾心交谈的话题,现在却什么也找不到。此刻,她似乎觉得要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

  不仅要博得他欢心,而且要为他效劳的愿望,已成了她生活的唯一目的。弗龙斯基很珍惜这一点,同时,他因她竭力用那张爱情罗网来捆住自己而感到苦恼。

  这一切努力全都毫无结果,这使莱温感到很苦恼,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梦中,你拼命使劲,却动弹不得。

  安娜说话不仅真诚、随和,而且非常聪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高见,却很重视对方的想法。

  他只得一直忍著,因为眼下除了忍著,毫无其他办法,但每时每刻他都觉得已经达到忍耐的极限,他的心眼看著就会因痛苦不堪而破裂。

  家庭生活中要採取什么行动,必须是要麽夫妇感情完全破裂,要麽夫妻生活和和美美。如果夫妻关系还能凑合,既不是前一种,又不是后一种,那麽就不会有什么大的行动。

  许多家庭年复一年过著老一套生活,夫妻双方都感到厌倦,其原因就是他们的感情既没有彻底破裂,也不和睦融洽。

  一直到凌晨才睡著,但是噩梦不断,时常惊醒,她一直觉得朦朦胧胧,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他平静地说,不愿看到、也不愿瞭解她脸色阴沉而又洋洋得意的缘由。

  有多少我当时觉得那麽美好、那麽高不可攀的东西,如今却变得微不足道,可是当时存在的东西现在的确永远得不到了。

  基季心中一直被既敌视这个不检点的女人、但又想对她表示宽容的这种对立的心情弄得手足无措,十分尴尬。但是她一见到安娜那张美丽而又讨人喜欢的脸,心中的敌意顿然烟消云散。

  “我的爱越来越炽热,越来越自私,可他却越来越冷漠,这就是我们终将分手的缘由,”她继续想。“这是无可挽回的。我把一切都託付给他了,我要求他全身心地忘情于我。可他却越来越疏远我。结合前,我们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结合后,同床异梦,貌合神离。这种局面无法改变。他说我经常无缘无故醋性大发,,我自己也对自己说,我常常无缘无故吃醋。但这不是真情。我不是堕入醋海,而是觉得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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