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作文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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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一:《父亲》

新凤霞《父亲》《父亲》。

  父亲

  新凤霞

  我家住在天津南市升平后杨家柴厂,是个典型的贫民家庭。父亲做小买卖,卖糖果、糖葫芦等,母亲是童养媳。父亲比我母亲大十五岁。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全靠父亲一人养活,我从小就尝够了过苦日子的滋味。

  我父亲兄弟三个,还有一个守寡的大姑母,父亲排行第三。我的大伯父和二伯父都比我们家好过些。大伯父是中医,还兼算命,管人家的红白事,过年过节还给人家写对联,虽然挣钱不多,可是没有孩子负担,只有一个后老伴,也不吃闲饭,给人家缝缝洗洗,伺候月子人等,因此他家日子好过。二伯父精明能干,是京剧拉大弦的琴师,也会拉二胡、弹三弦等。二伯母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后来二伯父娶了同庆后班子的有名妓女,她自己开班子还买卖女孩子。

  二伯父自从娶了这位能干的二娘,生活更好了,搬出我们的院子,一家单住。

  二伯父出来进去穿绸裹缎的,比我们家强多了。二伯父家买来的大女儿叫杨金香,唱京剧刀马花旦,是个好演员。

  我常常跟着金香大姐去戏院子,也学着唱戏,也跟他们一道练功,有时也能演上个小孩子什么的角色。

  我父亲是个耿直人,不喜欢二伯父一家人,我去唱戏都是偷偷地去。因为我从小常去二伯父家里,受了大姐影响,也想长大了唱戏,当个好演员。父亲非常忠厚善良,他从小学徒,学糖食手艺,能做各种糖食,如麻糖、糖粘子、糕点、糖葫芦、炒红果、山楂糕、海棠蜜饯等等。因为家里负担重,父亲便离开了资本家,自己做糖葫芦卖。

  母亲常常流泪,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有肺病,又比母亲大十五岁。母亲常常为了生活太贫苦而难过,跟父亲吵嘴。我很小就懂事了,看见父亲挣钱这么困难,双看见母亲因为父亲挣钱少常和他吵嘴,我就对母亲说:“你别难过,我长大了挣钱养你。”

  我从小就没有看见父亲坐下来休息过,永远是忙忙碌碌地紧张劳动,他常常咳嗽,再加上儿女多,生活贫苦,他吐血了。父亲吐了血还照样为这个穷家忙,天天出去做小买卖。

  有一次,我父亲一大早就上市卖货。那天下了一整天大雪,父亲晚上回来在大门口不住地咳嗽。我听出是父亲的声音,赶快到门口去接父亲,看见父亲吐了一口血在雪地上,却趴;下身去用手抓起,连血带雪又送回嘴里吃下去了。

  他对我摆着手说:“没有事。”他认为这样就补上吐出的血了。他有病不吃药,硬顶着,说:“吃药太苦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不吃药不是怕苦,而是吃不起。一次,母亲得了月子病,我给母亲煎药,父亲在一边说:“这药是补身子的好药,好好地煎。”煎好药,母亲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父亲看见了,心疼地对我说:“可别倒掉哇!太可惜了!这可是好药呢。”他端起碗来自己喝下去了。

  他说:“这可不能浪费掉了。”我看见心里难过,父亲有病合不得花钱买药,他不是怕药苦,要不,怎么把母亲剩下的半碗药吃下去了呢?但这不是治他的病的药,这是治妇科病的药哇!父亲老实忠厚没有文化,太无知了。他吃了这半碗药后,对他的吐血病当然没有好处。结果一天几次大便,小便也多,身子更虚弱了。父亲还嘱咐我,不要跟别人说,怕人家笑话他。我非常心疼父亲这个愚昧无知善良的穷苦人!我决心长大了一定要长本事,挣钱养活父亲母亲!

  可怜的父亲真是刻苦俭省,我至今记得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母亲叫我帮她给父亲做一件半身长的对襟大棉袄。虽是旧里子旧面子,但给絮了一层新棉花,这件棉袄父亲去做买卖才肯穿,平时合不得穿上。一天下大雪才停,父亲就要出门,我母亲对他说:“风后暧,雪后寒,穿上棉袄去吧。”父亲开始不肯穿,被我母亲一再劝说才穿上了,可一转身又脱了,说:“去做买卖时再穿吧。”我母亲生气了:“看你这小气劲儿!”他这才又穿上。父亲这个可怜相儿招得我母亲常骂他。

  我父亲去做买卖是到妓院卖糖葫芦,晚上去,要深夜十二点多才回来。我和母亲夜里给父亲等门,我们坐在炕上,小炕桌上点起煤油灯,一起做针线活儿,等着父亲回来。有时我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们先睡一会儿,我一个人等着。

  这天我们正等着,听见外面呜呜地刮着西北风,母亲说:“听听这大风!亏得今天给你爸爸穿上了新棉袄,要不,多冷啊!”

  往日我给父亲等门,他总是一进胡同就咳一声,我立刻就听出是父亲回来了,就赶快跑去开门。这天父亲连咳了几声,我担心父亲这么心急是做买卖受了什么气了。我赶快跑出去开门,见父亲双手抱着肩,冻得直哆嗦,早晨穿出去的新棉袄没有了,就穿着小破夹袄。怎么回事啊?父亲不容我说话,就径直跑进了屋子。进了屋子一言不发,坐在炕边上对着小煤球炉子烤火。母亲一眼看见父亲身上没穿棉袄,就急着问:“棉袄哪?”父亲已经暖和过来了,才慢慢地说:“给人了。”我母亲急了:“你给了谁呀?这么冷的天,冬不借棉衣,夏不借扇哪!”父亲说是给了五兄弟了,就是我父亲的把兄弟,我叫五叔。父亲说,跟五叔一道在妓院做买卖,五叔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被一个日本宪兵打骂侮辱。五叔气恨不过,冲上去打了抱不平,救了那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女孩子。那群宪兵就反咬一口说五叔偷了他们的钱,抓他进了宪兵队。

  五步为人很好,常来我家,是个坚强的汉子。他三十几岁,非常豪爽,直性子,常说:“人要有点骨气,宁折不能弯哪!”父亲说:“这次五叔打抱不平被宪兵队抓走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夹袄。他是去坐牢哇!十冬腊月,进了宪兵队九死一生啊!要受刑啊!”又对我说:“为人要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

  我父亲一个字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会讲《三国》、《列国》、《隋唐》;讲侠客、义士,都是从听书看戏中学来的。

  父亲把新棉袄给了人,母亲本来很生气;听父亲说完这些,母亲叹了一口气,也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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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父亲》

鲁彦《父亲》

《父亲》。

  父亲

  “父亲已经上了六十岁了,还想做一点事业,积一点钱,给我造起屋子来。”

  一个朋友从北方来,告诉了我这样的话。

  他的话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正是和他的父亲完全一样的。

  我的父亲曾经为我苦了一生,把我养大,送我进学校,为我造了屋子,买了几亩田地。六十岁那一年,还到汉口去做生意,怕人家嫌他年老,只说五十几岁。大家都劝他不要再出门,他偏背着包裹走了。

  “让我再帮儿子几年”!他只是这样说。

  后来屋子被火烧掉了,他还想再做生意,把屋子重造起来。我安慰他说,三年以后我自己就可积起钱造屋了,还是等一等吧。他答应了。他给我留下了许多造屋的材料,告诉我这样可以做什么那样可以做什么。他死的以前不久,还对我说:

  “早一点造起来吧,我可以给你监工。”

  但是他终于没有看见屋子重造起来就死了。他弥留的时候对我说,一切都满足了。但是我知道他倘能再活几年,我把屋子造起来,是他所最心愿的。我听到他弥留时的呻吟和叹息,我相信那不是病的痛苦的呻吟和叹息。我知道他还想再活几年,帮我造起屋子来。

  现在我自己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我爱孩子,但我没有前一辈父亲的想法,帮孩子一直帮到老,帮到死还不足。我赞美前一辈父亲的美德,而自己却不能跟着他们的步伐走去。

  我觉得我的孩子累我,使我受到极大的束缚。我没有对他们的永久的计划,甚至连最短促的也没有。

  “倘使有人要,我愿意把他们送给人家!”我常常这样说,当我厌烦孩子的时候。

  唉,和前一辈做父亲的一比,我觉得我们这一辈生命力薄弱得可怜,我们二三十岁的人比不上六七十岁的前辈,他们虽然老的老死的死了,但是他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到现在到将来。

  而我们呢,虽然活着,却是早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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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三:《父亲》

陈敬容《父亲》

《父亲》。

父亲

陈敬容

  太冷啊,冬之夜。

  火盆里底火正熊熊地燃着,照红了围坐着的母亲,弟弟,和我底脸。我不住地把两手在火上晃来晃去,偶尔偷偷地望一望坐在桌前喝酒的父亲:他底脸,现在虽因几分酒意而带着点红色,不像往日那样冰冷地板着了,但我仍不敢多看,赶快又把眼光收回来,落在双手与炉火上了。

  这所古老而宽大的屋子,在这样的寒夜里显得多么寂寥呵。大家都沉默着;

  母亲有时和父亲作一两句简单的问答,随后又复默然。厅堂里和楼板上,时有成群的老鼠跑来跑去,弄出很大的响声,惹得小猫咪呜咪呜地叫了:多难受呵,让人这样闷着!看一看弟弟,他也正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底脸;母亲呢,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她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要说话的,又咽下去了。

  “什么呢,妈妈?”

  “没有什么。”

  无聊,来一个呵欠吧。但这个呵欠立刻传染了母亲,她接着也呵欠起来,疲乏地眨着眼睛。

  “怎么,还早着呢。你们就瞌睡起来了?”

  想是父亲听见我们呵欠,以为我们想藉故走开,因而发怒了吧?我们都胆怯地望着他,奇怪了,这回他脸上并无一点怒色,大家放了一半心。一是还早呢。

  母亲有意无意地回答说。父亲看看我们,怪没意思摇摇头,使劲喝了一口酒;对着半朵摇摇欲坠的灯花,呆呆地不作一声。从那棕黑而带着倔强性的脸子上,不可掩饰地透露出十几年来奔走于军中的风尘。一个疑问不经意地飘进我底脑中:父亲怎么就显得有点老了呢,不是还不到四十岁吗?

  但我马上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去。我常常听人说,许就是父亲自已说的吧,说冬夜里一家老幼围炉坐谈,是一件最快乐不过的事。这时,不知有哆少和我们一般大的孩子,正笑咪咪地坐在炉火之旁,听他们底父母讲—美丽的故事呢;一炉红红的炭火上煎着新茶,噜噜的沸水声伴着他们一串欢乐的笑,滚到炉火里,炉火是燃得更红了。

  是吗,我不也正同着我底家人围坐在炉火边吗?

  父亲要不在家,我们这时候也许正同母亲围炉笑谈,母亲谈着她底回忆中的童年,谈着一些好孩子的故事;有时也谈到我们底父亲,虽然我们并不要听。

  也许母亲正躺在床上把小妹妹拍人甜蜜的小梦里去,弟弟正弄着劳作,或调配从《小朋友》杂志上看来的演魔术的药料,我则读着小说,或是手里捏了一管铅笔在练习绘画。冬之夜,永远是那样静静的,可是从未使我们有过寂寞感,父亲不在家,时光总是这样轻易地流了去,这中间,我们也用心念书,也好好游玩,在母亲底爱抚之下,如像深山的草木在阳光里,悄悄地,日继一日地成长。

  母亲忽然呛呛地咳嗽起来,双手按着胸口,满脸胀得绯红。我连忙替她捶着背,弟弟走去舀了一杯热茶给她。怎么好呢,母亲身体近来越变越坏了,特别是几个月来父亲在家,事情多,她操劳过度,本来就不很强健的身体当然更容易遭病了。

  我们常常怕母亲生病,但母亲偏常常病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病了我们可以陪她谈心,安慰她,有时我们底无知的话语不禁使她发笑。但是父亲在家了,每当我们日暮里放学归来,屋子里窗户紧紧闭着,窗纸上透着一层薄弱的黄昏的光,母亲床上的帐子沉沉地垂着,或是挂起一幅来,现出那用一只手支在枕上的惨淡的病脸;离床不多远,在一把大靠椅上坐着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人,那便是我们底父亲,口中正含着一只叶烟,两腿不停地左右摇动着,看见这种情形,我们只好慢吞吞地挨到母亲床边,问了一声好些没有,便把书包挂上,悄悄地畏缩缩地坐在一边,虽然心里有很多话想同母亲说,但一看到那张阴沉沉的脸,似乎正等着我们说错了或做错了一点什么,便好沉着声音来一个“妈的,”或竟致伸出那只有断掌的手;因此我们连坐着也不安起来,加以那闷气的房间,那窗上的薄薄的光……

  而现在是放寒假的日子呢,要是母亲病倒在床上,叫我们怎样去消磨那从天亮以后的长长的时间呵。我一直望着她,希望看出她是健康的,是不会害病的;但是天呵,她那瘦瘦的脸,那陷进去的两个眼眶!我害怕而又不胜悲哀地俯下头去,用铁钳夹了一块炭放在火盆里。

  父亲早喝过了酒,这时也走到炉边来,恰好坐在我和兹的中间。我们都不期然而然地向母亲身边挨拢一点。

  “冰凡!”

  教训来了,我想。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原来是这句话,刚才还听见他问过母亲的,现在怎么又问起我来呢?真奇怪!莫不是叫我下期别上学吧?我又疑惧着,因为我常常有这种危险的呵。不过一面我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了他。

  “那么到你们开学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家了呢。”

  这话引不起我们一点兴趣,谁都不愿作声,于是散失到被炉火照红的空气中去了。一向除了骂人而外从不肯和我们多说话的父亲,今晚特别不同,好像一点寂寞都耐不住似的,又问弟弟:

  “式行,你不是喜欢科学家的故事吗?我这回一定给你买一本《科学伟人传》回来,好不好?”

  弟弟举起惊喜的眼睛向他望一望,回答了一个“好”字,就又低头默着了。

  父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也默不作声。炉火照见他紧锁双眉,眼望着一块块烧红的炭。

  早就睡着了的小妹妹忽然在隔壁哭起来,母亲连忙站起,离开了这间温暖的屋子。当她跨过门限时,我想起几年间一个黄昏,为了点什么小事,父亲抓着她底胳膊,向门限那边一抛,把她抛得直挺挺地脸朝下面躺在地上,父亲还在这屋里骂着,摔着东西。我也记得,从那以后,健康的母亲就渐渐多病起来。

  看着母亲一走,我和弟弟互相望了一眼,只想趁势也走开去,但刚要站起时又止住了,经验告诉我们,这样走了会被叫转来而且大骂一顿的,不如趁早别动吧。但是父亲却说了:

  “过去帮帮你妈妈吧,我看你们也要睡觉了。”

  于是我们立刻离开了火炉,离开了四面温暖的空气。跨过门限时我听到一声更长,更沉重的叹息。

  母亲正轻轻地唱着,拍着小妹妹哄她睡觉,桌上一盏灯一闪一闪地抖动着;

  我们一过来,便都很快地走到母亲跟前。

  “今晚爸爸很想同你们说话的呵。”

  母亲低低地对我们说,声音里带点唏嘘,我没有回答。

  “可是说什么呀!”

  弟弟抢着回答,一面用两手揉着眼皮。

  这晚,当人们把一切喧哗都带到梦里去了,我悄悄地坐在灯下读一本什么小说(那是当父亲上街去了,我把零用钱托弟弟替我买的),隔壁有沉重的穿着布底鞋的脚步声在地板上拖来拖去,时而又停了下来,接着听得一声叹息。

  窗外淅沥地下着阴寒的小雨,夜之森严充塞着这所古老而宽大的屋子。

  1935年9月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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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篇四:《父亲》

冯亦代《父亲》

  父亲

  冯亦代

  坐在逆行的车座上,在我的感觉里,即使列车在向前行进,也似乎并不是南下而是正在北上。火车过了长江大桥,过了南京,进了山洞。车里突然暗了下来,尽管有微弱的灯光,但一霎时又是满车阳光了。

  就在这从亮到暗,从灯光到阳光的变换里,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头触动了一下,不知怎的,在上海读书时每逢寒假到南京去看父亲的情形,又重新浮了上来。

  父亲故世已经三十四个年关了,但他那坐在书桌前默默抽烟的神态却经常跟着我在各处跑。1949年5月下旬的一个凌晨,在上海一处八层的高楼上看人民解放军进入上海,我高兴得流了眼泪;但我那时想的则是“如果父亲还活着……”,须知那时他死了还不到半载!

  他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年,到淮海战役捷报传来时,他已经每天便血喊肩胛痛,睡不好觉也吃不下饭了。不过每天我到医院去看他时,他总要问我新华社广播了什么好消息。那天我把淮海大捷的战讯告诉他,他那张已经十分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即又低沉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江,我能看到解放军过江就好了,但愿……,于是他凄然一笑,便躺下身来,挥着手说,”你回去吧,我今天很好。我含着泪离开了病室。

  他每天都对我说,“我今天很好”。而他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了。他在1949年1月8日凌晨,离透视发现他是肺癌,不过三天就去世的。临死前他神志还很清楚,嘴唇嚅动着,可是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说了些什么吗?还是那句“我能看到解放军过江就好了”的话吗?

  母亲生我那一年,父亲整三十岁,母亲产后一个月,便因产褥热不治故世了。父亲很伤心,不愿再在杭州老家里生活下去。他是留学日本学铁道工程的,便到北京京张铁路工作。以后又去江西修南浔铁路,到北京交通部当京官,然后又到粤汉铁路。总之,他很少回家,只有1926年他在浙江省道局工作时,才在老家住了一年多。以后患了咯血,差一点死去。病好后就到津浦铁路改行当审计人员了,因此我对他很陌生。

  他在杭州的一年暑假里,一查我的功课,什么都过得去,就是代数刚刚及格,因此在暑假里规定由他自己给我补习。父亲是工程师,靠计算吃饭;母亲在日本学师范,回国当了数学教师,也整天与数学打交道。要是根据血统论,则我一定可以成个数学家,可叹的是我有各式各样的爱好,脑细胞里唯独缺少数学的因子;宁愿热得满身大汗和表兄表姊们玩“官打捉贼”,也不愿坐下来解一个方程式。父亲气伤了心,但也无可奈何。后来他病了,暑假也过完了。一直到考大学时,我就吃了数学不及格的亏,进不了我日夜想念的清华大学,然而懊悔已经太晚了。

  这一次是我一生和父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最长的日子,以后他尽可能一年回杭州一次,总说来休假,事实上则是请了假来看我这个不肖子的。等我到了上海读大学,他那时已经在南京津浦铁路做事,根本连杭州也不去了。

  我和父亲虽然见面不多,但他的爱子之心则是很强烈而且是超乎一切之上的。有件事是最好的证明。我快九岁时,忽然家里人说父亲娶了位继母,马上要在暑假里回杭州来了。果然我放暑假没几天,父亲带了继母回来了,住了一个多星期,父亲又回九江去,而继母便在家里留了下来。我的一位表姊告诉我说父亲曾经决心不再结婚,但是现在祖母死了,没人照顾我,所以改变决心续了弦。回想那些日子我是多么高兴,父亲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继母!我祖父母喜欢孩子,我的表兄表姊共有八个,他们都住在我家里,另外还有一个堂姊和一个堂弟,他们都有母亲,唯独我没有。听他们妈妈、妈妈叫得欢,不免心里艳羡。姑母们害怕我不好受,谁都要我叫她“干娘”(杭州人对姑烁、姨母的爱称),那也不过是嘴上热闹而已。祖母疼我这个独根苗,但她去世得早,由两个表姊带管着我。她们也大不了我多少,恋爱、结婚够她们伤脑筋的。所以父亲在续弦时,事前就说明有个儿子,需要她抚养成人。

  继母出生于南昌的一家破落户,虽属名门,式微已久,知书而不识理。每天不打麻雀牌时,便手捧《红楼梦》;还以为一朝嫁人,夫婿须要赡奔她的全家,可是又死爱面子,不说她要钱接济娘家,反而造出种种理由,说我要衣服鞋袜,还因为我自幼身体孱弱,每日需吃营养品。拿这些理由,一封封信给父亲要钱。父亲起初是有求必应,但后来起了疑心,因为衣服鞋袜和牛奶鸡蛋究竟所费有限。所以有一天,他趁公差之便,突然回到家里。

  到今天,我依稀还能记得那一个对于他十分难过的下午。我正在布满暮色的后轩(那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就在大厅背后)里做作业。大门响了,不一会我忽然看见父亲走了进来。他一边拉住我的手,一边端详着我,接着他就走上楼去。继母不在家,出去打牌了。我听见楼上有移动箱箧的声音。过了一会,父亲在叫唤我,我便跑上去。

  只见父亲呆呆地坐在我的衣箱旁边,箱盖打开着,一旁堆着我的衣物;一套发了霉的棉衣裤,几件夹衣衫、几件长褂、几套短衫裤,此外便是前穿后通的一堆破烂袜子。父亲阴沉着脸问我,这是你平时穿的?我不敢直接答覆,只道妈说过年时再给我做新的。

  以后的事,我现在已记不清了,就是在当时,我也没有弄明白过。只是几个月后,父亲又来了一次杭州,接着继母便回江西去了。表姊们告诉我说父亲和继母离婚了。这消息并没有使我吃惊,相反倒有些释然之感。

  我自幼丧母,虽然祖母视我如瑰宝,但终究不是母亲。任何孩子,即使他挨了母亲的打,也比我这个没有母亲打的人日子好过,何况祖母也早已去世了。

  继母来了,我满心以为我可以得到一个爱我疼我的人,我可以随便对之撒娇撒野的人。可是这个梦,还没有等送她来家的父亲离去,就完全破灭了。继母的理由是我已经是个大孩子,应当立规矩,不该再“纵容”我。因此在她看来,我一身无一是处。从此我和她之间,隔了一重厚壁。这重厚壁,便是她经常虎起的面孔。她给我立的什么规矩,别的不说,只说晚上非等她麻雀牌打完,才让我跟着她上楼睡觉,因为她怕我从床上滚下来。我就在牌声和赌徒的喧嚣中,做我的数学习题,背诵我的课文。我一生从来没有赌过,麻雀牌的技巧我一窍不通;而且深恶痛绝,也许和我当时的处境,不是没有关系的。

  我怕继母,尽管她没有打过我一下(她不敢,如果没有家里的其它人,我想她早就不会饶过我的),可是少不了责骂。我有差错是责骂,我没有差错也是责骂。甚至她在牌桌上输了钱,也要对我唠叨一番,说是我搅了她的手运。

  父亲并没有向我提他离婚的事,只是他自己照顾了我几天之后,便把我托给我母亲生前的寄姊家里去生活了。一直到三十年代初,有次我到南京去过寒假,他才和我提起这件事。他一个人住在南京胪政牌楼大同公寓,过着老鳏夫的孤寂生涯。早上天不亮起来,匆匆摆渡过江到浦口津浦路局上班。晚上下班回来,有时和朋友们去听听戏,吃吃小馆子,有时候便一个人在寓室里,闷头在昏暗的电灯底下看书。他喜爱文学,有时也喜欢诌几句诗,当时上海出版的文学刊物塞满了他的那间斗室。

  有一天黄昏,他带了我到夫子庙去吃了顿晚饭,两个人喝了些酒。回到公寓里,他在灯下默默地抽着雪茄烟,不时抬起眼来瞅我一下。我发现他的神情有些不平常,便说:

  “爸,你有事要讲吗?我听着。你烟抽得太凶了。”

  父亲又抬头望了我一眼,慢吞吞说:三舅栅四舅都劝我再结婚,说我老了,需要有个老伴,一起生活有个照应,可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是现在这样一个人生活的好,过惯了也无所谓了。而且再和一个人结合,会生出多少事来!

  我没有忘记当年为了你还小,需要有人抚养,才再结了次婚。但我没有选好适当的人,使你受了委屈,我对不起你的母亲。而现在你已经成年了,再过两年大学毕业,你能够建立自己的生活,我也了却一桩心事,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其实,要父亲再结婚有个老伴,是我和四舅商量的,请三舅四舅提出来的。

  父亲是个木讷而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尽管他的脑筋非常灵敏,有时他可以从你的神态与语言中探知你隐藏在背后的东西,但要我这个疏鲁的人透过他那副眼镜片去摸索他的灵魂,真是难上加难。说实在的,即使他一辈子没有对我一次疾言厉色,而且我还都从他平时若有所思的对我注视,看到他对我不用言语的爱抚,我还是有点害怕他的。也许这只是由于小时候表兄姊们常常用“小胡子(指我的父亲)来了”吓唬我有关。说来说去,这种陌生感是因为我从小没有长期和他在一起造成的。

  我说,“这话是我向四舅提起的,我不知道大学毕业后会有怎样的生活,你这样一个人过日子,我觉得难受……”他听我声音变了,便说:“以后再谈吧……”

  我说,“既然开始了,就谈下去吧。”于是他讲了许多不再结婚的理由,我讲了许多他必须再结婚的理由,谈到隔邻人家鸡叫,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事情也就这样搁下了。抗战军兴,国民党蒋介石弃南京不守而奔武汉。父亲工作的津浦路已完全沦人敌手,就此把员工全部解散,我父亲也因肺病复发,展转回到上海。他到沪时,我已决定去香港,便租了间房子把他安顿好,自己则上了旅途。

  父亲在上海租界里过起文字生涯来了。他不时为一些抗日的报刊写些掌故一类的文章。以后他在一个朋友开的小银行里找了个工作,日子也还凑合。太平洋事变后,他工作的银行关了门,我在重庆很久后才知道,幸而我不时托人带些钱接济他,生活得以渡过。胜利后,我回到上海,他已住在我的一个亲戚家里,每天给孩子们补课。那时我多么想找到几间房子和他住在一起,可是国民党劫收的房屋我没有资格去消受,而出钱顶房子,又一无黄金二无美钞。我实在愧见我的老父,因为我自己一家四口还是临时住在岳父家的。父亲似乎早已见到我的苦衷,到一九四七年冬天,他不动声色地写信给我杭州的一个寄姊,要到杭州去卜居。杭州的阿姊当然欢迎,等我知道,他们已一切安排好了,要我做的大事,便是把父亲送到杭州去。

  父亲说了许多理由。说年老了,苦于上海的烦嚣,所以要到杭卅I去住,可以清静些,在西湖边徜徉终日,也对他的肺疾有所帮助。他越是谈他的理由,我越是增加自己的负疚心情。我没有一处自己的家,我拿什么理由来留他!他在杭州住不上半年,还是回到上海来了。我岳母看我找不到房子,不能一家团聚,而终日怏怏不乐,便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给我父亲住。但他在这儿也不过住了一冬,之后便因肺疾复发而进了医院。不过,虽然仅仅是一冬,由于朝夕相处,我何父子之间的了解,倒也日益加深。当时他和我谈得最多的是解放战争的形势。父亲的思想,照他的年纪和所受的教育来说,作为一个旧民主革命时期老知识分子应该说是很开明的。他年轻时参加过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大革命时期他参加过国民党,但是在济南惨案日本帝国主义出兵山东,残酷杀害中国的外交特派员蔡公时(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不会知道他是被日本帝国主义者剜眼,割舌,凌迟而死的)后,他从此便看不起蒋介石,他那时因为懂日文临时调到蔡公时那儿当随员,负责交涉济南青岛铁路通行的工作。济南惨案发生,他仓卒撤退回来,看见蒋介石那种无耻投降的行径,他上书力争,可是谁也不理会他,他写了多少字的意见,退回来时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他悲愤之余,便辞职不干。一直到全面抗战,胶济铁路的权益,也没有从日本人手里拿回来。

  抗战胜利,沦陷区的人民,怀着满腔爱国之忱,欢迎国民党归来,但他们所得的只是又一次洗劫,国民党反动派的行为并不下于日帝。我父亲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对中国共产党有了些认识。到一九四八年时,他已经完全寄厚望于解放大军了。国民党的报纸从来都是“胜利”的消息,从前线逃跑日“转进”,失掉城市则日:“战略撤退”如此等等。父亲每每看到这些大标题,便冷冷地说,“又吹牛了,也不怕脸红。”解放战争中的重大胜利和消灭蒋介石的有生力量使他高兴,对共产党的指望也就更强烈。他在病榻前曾经说过,“我从年轻时就希望有个强大的中国,不受帝国主义侵略的中国,民主自由的中国,同盟会给我失望,国民党也给我失望,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共产党了。”这种对中国共产党的朴素感情,我想正是那些在大陆解放前夕,拒绝跟国民党到台湾或远离祖国的爱国知识分子所共有的。深为遗憾的则是父亲既没有亲见上海的解放,也没有看到新中国的诞生。如果他还在世上,他一定会欢欣鼓舞的。他那种对党和对中国解放事业的心向往之,纯粹是他把推翻帝制后逐个时期加以比较辨析的结果;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这种感情是原始的,但也是诚挚的,可惜他活在人世的年月太少了,死时不过六十几岁,照现在的说法,他还不算太年老啊!

  如果他还活在世上,他一定会对我说好好干吧,你的日子比我处得好。而现在我已经超过父亲的寿命,我当然还要干,而且还要对我的儿孙辈说,好好干吧,你的日子比我处得更好。

  想起父亲,我没有悲哀,只有负疚和歉然之感。我总在心头说,要是我能使他辛苦了一辈子的晚年过得稍稍顺畅些,早有个落脚的窝,他一定不会那么早死去,而看不到光辉的今天的。这真是吴天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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