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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元铺(外一篇)

  春天来了,暖暖的阳光照得人的心里发痒。到处是绿绿的、青油油的,把人衬托得格外的活泼。我便决意回三元铺去。

  三元铺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么多年来,三元铺的影子一直伴着我,抹也抹不去。这是一个看似小城镇的地方。它处在重庆向北的交通要道旁,紧紧邻着四川的武胜。在我的记忆里,两排不规则的简陋的民房中间夹着一条窄窄的街道,一里多长。街头有一条小溪,小溪依了街头缓缓地飘过去。那棵像一把大伞的黄桷树就耸立在街头,给小街增添了美丽的风景。三元铺的四周是深深的绿,三元铺就好似嵌在这绿色中的一颗明珠,那么明晰地亮在我记忆的深处,亮在我生命历程的源头。

  1

  语录碑是三元铺的标志。远远望去,这语录碑就会从空中跃到你的眼帘里。语录碑呈三角形,高约三十多米,碑的三面都写着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的那些话,在那时激励着所有的人建设社会主义。

  语录碑下是一个宽宽的晒坝,生产队晒粮食就在这个地方。每每分稻谷、玉米、胡豆、豌豆,我们就在这里排着长队,分好以后便担回家。生产队开社员大会也在这里。那时候,生产队长一声哨响,各家各户便派人来了这里,先是读一些毛主席语录,接着便是队长安排活路。队长在上面讲,下面的人里,女的在织毛衣,男的却大口大口地抽着叶子烟,互相递着,你吸一口,朝地下吐一泡口水,他吸一口,又吐一泡口水,然后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摆龙门阵。队长噪子说哑了,警告下面的人说,再说话,老子扣你的工分!下面的人还是爱理不理的,嘻哩嗦啰的说话声还是萦绕在坝子的上空。

  三元铺的人把语录碑一直供奉着。在他们的心中,这就是毛主席,这就是神。以致逢年过节,这里的人便拿了纸烛,在晚上偷偷来到语录碑下,点燃香烛,烧了一沓看似湿润的纸钱,再面向语录碑跪着,深深地磕三个头,好像什么都解决了似的,惬意地离开了。

  三元铺的人是依了这条交通要道而过着日子的。公路边有一片竹林,密密麻麻的竹子顶起一团绿。南来北往的人们便在这绿下歇歇脚,摆摆龙门阵,喝口凉茶,扇着蒲扇,悠闲得很。这给三元铺的人带来了商机。于是,他们便借了这绿,这一块风水宝地,摆起了茶水摊、水果摊,还配着卖些花生、瓜子、咸蛋什么的。那时,一杯水两分钱,倒也让三元铺的人感到舒心和满足。

  2

  小溪的水静静的,清清的。水中的葫芦在水面上飘着,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绿地毯。小溪两旁偶有桉树、杨桷树站着,把天空中射下来的阳光筛成了无数个小影儿,在水面上组成了若隐若现的图案。临溪边的吊脚楼房侧是一个小坎,小坎下是人们砌好的一个“小码头”,青石板的石级,从水里冒上来,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溪岸飘摇着几茎古树,那古树盘虬着身姿,泛着一丝丝生命的绿意。这溪、这岸、这水,总让人感受到江南水乡的古韵。三元铺的女人们便在这里洗衣。捣衣声、说话声、笑声时常交织在一起,和着那哗啦啦的水声,构成一幅水中少妇洗衣图,令多少男人流连怀想。她们偶尔还嬉戏,说自己的男人怎么了,那家男人又怎么了。

  “昨天王胖子去偷胡豆,被队长杨麻子碰到了,你晓得吗?”一女人一边搓着衣服一边问侧边的女人。

  “晓得。哎,杨麻子不是跟她相好吗?”

  “好得很哩,不然王胖子跑得脱哟。”

  “那杨麻子又放了她一马。”

  一阵哄笑。在听到过路人的一声“哼”后,女人们停了嘴,又一本正经地洗起衣服。

  小溪的这个地方,就是一个诞生各式各样故事趣闻的地方。三元铺的男人们女人们的喜怒哀乐、花前月下、打情骂俏,都在这里弥漫着、散发着,如一个个荡漾开去的漩涡,远远盛开在三元铺人们的快乐里。

  3

  杨麻子是队长家喻户晓的称呼。他本来叫杨国华,因满脸麻点,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叫他杨麻子。他没有文化,写不出字,哨子却吹得很响。“出工了!出工了!”也喊得响亮。开会时,除了叫会计读一些毛主席语录,传达公社、大队的指示,他通常就是把要做的活路反反复复地讲。哪个人在下面开小会没认真听,他就只一句话,老子扣你工分!工分却没有扣。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把他当回事。

  杨麻子虽然是一个生产队长,却因了长相丑和文化低,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他也有做梦的时候,谁家的大嫂、哪家的姑娘,她们的一个眼神、一句爽朗的笑声,常常让血气方刚的他心旌摇荡夜不能寐,一个个属于他的故事,一段段属于他自己的心事,便美美地编织进了他整夜整夜的梦里。他渴望爱情,渴望有一个家。一天,一个外村女人主动找到他,说对队长倾慕已久,想嫁给他。女人看上去中等身材,虽不眉清目秀,但脸蛋还算饱满,显示出了一点福相。杨麻子自是兴奋不已,就像干柴遇到了烈火,一触即发。晚上早早吃了饭便上床,杨麻子迫不及待地想那个。女人说,那个来了。杨麻子不信,女人便从下面取出一叠纸,纸上红红的,这信了吗?杨麻子只好失望地点了点头。女人说,隔几天就可以了。杨麻子连声说要得要得。女人又给杨麻子说,家里有些麻烦事还需要点钱打理。杨麻子说拿钱就是。第二天天一亮,杨麻子拿了两百块钱给女人。女人说,最快一天就回来。然而女人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杨麻子翘起嘴巴,愤愤地说:她妈的,又把老子骗了!

  离开三元铺已经三十五六年了。翻开故乡的记忆,触摸到那深深的绿、那久远的名字、那恍如昨天的往事,心中难免充满着怀念与感伤。昔日的语录碑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高耸的楼房;昔日的生产队长而今已变成了八十多高龄的老人了;小溪依然像一条柔柔的绸带,在那里静静地飘着,飘着。小溪两旁的树木长高了,长大了,看上去老了许多许多;三元铺两排简陋的民房已经变成了两排错落有致、十分漂亮的小洋楼;那绒绒的绿色,依旧把三元铺实实地围着,栋栋小洋楼立在那绿色之中眼前的三元铺,已把我逝去的记忆洗得荡然无存。

  我找到了杨队长,他的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布着麻子。老人依旧是一人过着,看上去还很精神。他的吃穿全靠他的一个侄女照着。他的侄女弄好了酒菜,我和杨队长对坐着,我举起酒杯,向他敬酒,他竟把手放在额头上,像是在敬礼,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变了,一切都变了!此时,我不禁想起李白诗句:“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眼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当暖暖的清风吹拂着我思绪的长缨,深深的眷恋依然淌成绒绒的绿意,阳光的四野已经装满燕子的呢喃、鸟的剪影、蛙的欢唱,清粼粼的水却终究洗不去岁月的痕迹此刻,难舍三元铺,难舍那绸带般柔柔飘过的记忆,飘过我生命的小溪!时间已经走远,但在时间的河流上,我随便掬一捧,也总是那记忆深处泛绿的往事

  三元铺是一首诗,时常会在我的心中激起涟漪。

  三元铺是一首歌,让我时常吟唱却又没有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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